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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颤栗(短篇小说)

2022-04-28 12:04:24 来源:采曲文学 点击:8

怎么说呢,说到乱,再没有比火车上更乱的地方。

只要一上火车,各种各样陌生的脸、各种各样陌生的声音、各种各样陌生的姿态、再加上各种各样陌生的气味,都会一下子朝你扑过来,会搅在一起把你裹挟住,让你无所适从。在车上,你防不住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人?但你又希望能碰到熟人,但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,在这些陌生人之中,有爱说话的,有不爱说话的,有正经的,有不正经的,小偷流氓的脸上又没有刻字,所以人人都怀了戒备在心里,该说什么,不该说什么,还有自己的行李是不是还在,行李当然就在上边,时不时要用眼角照顾一下,还不能老是盯着看。但这种种戒备终归要被困倦袭倒,火车上是各种睡姿集大全的地方,坐着睡,躺着睡,身子在小桌上,头却已经歪到了外边,有的人索性钻在他人的座位下,打着响亮的鼾,就像那座位下已经安了发动机,一阵一阵地发动着,还有的人在那里站着睡,因为是站着,所以隔一会儿身子会猛地往前一冲,有时会碰到谁的肩上,或碰到别的什么东西上,这下好了,在别人的埋怨声中他警醒了一下,但马上再一次的困倦又袭击了他,他再一次睡过去,再一次猛地往前一冲,脑子又亮了一下,但马上又睡着了,这种困倦来得像是特别凶猛,而这种短暂的睡往往又是特别的香甜,如让他好好躺到一个地方去睡,也许,他又一下子,怎么说,又睡不着了。火车上的困倦像是会传染,说睡,忽然一下子就都没了声息,是一睡一大片,但照样还有人在那里小声地嘻嘻哈哈打扑克捉红三。出牌的声音是很响的,“啪”的一声,又“啪”的一声,这时候忽然有个小孩儿哭了起来,拉长了声音,尖锐的,刺耳的,一下子打破了车厢内暂时的安静。而这哭声忽然又没了,“呜呜呜呜”地一下子含糊了,原是被奶瓶的奶头一下子塞住,这是一个中年妇女,结实,干净,红黑的皮肤。她的神色几乎是有些惊慌,左看右看,脸上还有几分愧疚,因为她怀里的孩子把周围的人惊醒了,有人已经不满地朝这边看,一边打着哈欠。有人在前边的座位上还掉过脸来看了一下,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。

这中年妇女把奶瓶的屁股抬得很高,奶嘴几乎一下子全都塞到了小孩的嘴里,这样一来,那小孩儿便无法再哭,只好吮,随即安静下来。

这是一辆从里八庄开往风冈的车,里八庄叫庄,却是一个县级市,车从里八庄开的时候天还没有黑,要开一夜,明天天亮后再开半个白天,然后就到了风冈。风冈是个大站,也是终点站。这是七月底,七月底八月初正是各种水果上市的时候,所以每到一个小站都会有卖水果的,水果都用塑料袋一袋儿一袋儿事先装好了,水灵灵的。小贩们的水果卖得要比列车上便宜,但人们还是不肯相信他们,小贩们站在车窗下边,把一袋一袋水果举起来,举过头顶。车上的人两眼盯着水果,心里却在想,要是给他们钱,谁有那么正好的,比如给他十元,一袋杨梅是八元,这就有两元的找头,但是,他们在车下,这么找一下,那么找一下,拖着时间,也许车就开了,你又不能跳下车。这样一来呢,到手的一袋水果倒成了十元一袋,不知是谁,一上车就把这话在车上传开了,要车上的乘客格外小心,所以车上的乘客一般都不肯买这些小贩的东西。如果车到了比较大一点的站,停的时间长一些,人们就可以下去抽支烟或散散步,或买些东西,各个小站都配备着那种玻璃壳子车,是用手推车改装的,加了玻璃壳子,这种玻璃壳子车上几乎什么都有,水果饮料、面包糕点、还有方便面榨菜和煮熟的鸡蛋,鸡蛋是一袋一袋用塑料袋装了,一袋子五颗,却小的不能再小,这种玻璃壳子车上虽然什么都有,但就是贵一点。贵就贵吧,谁叫你是出门在外。既出了门,无论是谁,都会被一种朦朦胧胧的新鲜感包围,也就不怎么计较了。能下车的,常常是把不能下车的同座的乘客要买的东西也捎带着给买了。既然出门在外,每个人都知道,大家一定要学会互相照顾,一定要和同座的把关系尽量搞好,你总不能死死地坐在那里不动,你总不能不去一下厕所,你总不能不去打杯开水,你离开座位的时候怎么办?你总不能把大包小包都带在身上,这车又不是短途车。所以都要互相关照。所以要尽量和同座的人拉近乎。问一下对方在什么地方工作?问一下对方是哪里的人?问一下对方那地方的房地产现在是多少钱一平?或再骂几句。也许还会问一下对方要去什么地方?在火车上,人们能靠什么把关系拉近呢?也就只能靠说话,是语言在起作用。说到语言,就怪了,你要是想和某个人保持一定距离,几句话,中间就马上会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墙。而想和某个人拉近乎也容易。比如说,本来是说他的爸,对方却会马上说“咱爸”,说的是他的妈,对方却会马上把话接过来,说“咱妈身体很好。”到了这时候,哥是“咱哥”,姐是“咱姐”,孩子是“咱孩子”,家是“咱家”,只有老婆,没人会说“咱老婆”,老公也没人说“咱老公”,说话也原是有尺寸的,再拉近乎也不能吃了亏。

那中年妇女,一眼就可以让人看出是那种乡下进城做事的妇女,结实、干净、红黑的皮肤,也许是做保姆,也许是做钟点清洁,也许是卖烧烤,也许是卖豆腐。是比乡下人会穿而又不如城里人。她抱着孩子,差不多才一岁多的样子,为了方便,她用了一块绣花兜布,那种专门用来兜孩子的T字型黑色兜布,上边绣了醒目的大红大绿的花,牡丹、鸟,还有别的什么花。兜布中间几乎都绣满了,但四个边还是黑布,这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,好看而又有些乡土气。这种兜布现在只有在乡下才用,所以人们不难明白这妇女是从乡下来的。用这种兜布兜孩子有两种兜法,一种是把孩子兜在后边,大人照样可以干种种的活,锄地,喂猪,挑菜或采茶都可以,小孩儿就是睡了,就让他睡吧。一种方法是把孩子兜在前边,可以用手托着,方便喂奶。这中年妇女,就把孩子兜在前边上的火车。她上车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,站台上很冷清,这时候上车的人不多,零星几个。她上了车,左右看看,车上虽还有座儿,但都给横躺竖卧的人占了,比如说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子或三个人的位子,在那里酣睡着,两只脚还高高举着,根本不在乎别人有没有座儿。这个中年妇女,这边看看,那边看看,她是希望有人给她让个座,也有人注意到了,虚开了眼看了一下,但马上又睡了过去,或根本就在睡,不知道有人在找座儿。这中年妇女从车门的这头走到另一个车门,没人给她让座,她也不好意思把哪个推一下。她不知所措了,不知把手里拎的那个提包放在什么地方,她想了想,又去了另外一个车厢。她在另一个车厢的遭遇和在这个车厢的遭遇一样,人们都睡着,没人注意她。这时候,有人喊了她一声,她把脸转了过去,喊她的人在朝她招手,要她过去,那边有位子。是个精瘦的老婆婆,剪发头,皮肤特别的黑,她旁边还有个孩子,那孩子差不多有七八岁了,却没有睡,两只眼亮亮的,在盯着她看,另外还有三四个人,也都没睡,也都看着这边。老婆婆和那七八岁的孩子,还有那几个人显然是一起的,他们也许也是刚刚上车不久,还没有睡意,或者他们是白天上的车,已经睡过了,现在是睡意全消。只是那孩子奇怪,两只眼亮亮的,看不出一点点想睡的意思,这已是后半夜了。这个中年妇女怀着十分感激的心坐下来,随口对那孩子说了一句,“你不瞌睡吗?”她坐稳后,手已经在背包里掏了,马上就掏出一个苹果,递给那孩子,那孩子却不先接,用亮亮的眼睛先是看那老婆婆,然后是看另外那几个人。那老婆婆说既是姑姑给,你就拿着吧。

“叫姑姑。”老婆婆说。

这七八岁的孩子小声叫了一声。

“再叫,这孩子。”老婆婆说,推了一下。

“姑姑。”这小孩子就又叫了一声,比刚才亮了许多。

“这孩子。”老婆婆又推了一下,告诉中年妇女,是她孙子。

中年妇女说,是该睡觉的时候了。

“没坐过火车。”老婆婆说看什么都新鲜,忘了睡。

中年妇女在心里,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孩子,还有另外那几个人,听口音,他们一定是一起的人,他们的口音,既像是山东那边的,又像是河南这边的,也许他们那地方是两省打交界。比如徐州,还有菏泽,根本就说不清应该是山东还是河南。口音也就跟上杂,连生活习惯也跟上变得很杂。这地方的人,若碰上河南人,他们马上会觉得自己就是河南那边的,若是碰上山东人,他们又会认为自己原本就是山东人。有时候,连他们自己都要弄不清了。

中年妇女安顿了下来,但她并不就把孩子解下来,这样孩子会睡得安稳些,要是把孩子从怀里解下来,放在座位上,再次醒来或一不小心滚下来便是事,中年妇女又看了一下周围,用手,又摸了摸孩子的屁股,孩子刚才已经溺过尿,也拉过,这会儿又睡着了,小孩儿刚才就睡着的,只是上车的时候被火车的停靠声惊扰了一下,这时又睡着了。因为是在车上,这中年妇女上车前就已经给小孩的屁股下边垫了一块尿不湿,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怕他拉尿。尿不湿是从她做事的那家人那里讨来的,她说她要带孩子上火车,拉尿是不方便的,只要两片。这几年,她在城里什么不做,当过月嫂,也带过小孩,这次她是去风冈给一家人当保姆,风冈那边的人家是她丈夫的亲戚,说先过来试试,将就着把孩子奶到一岁就行。中年妇女现在怀里这个,其实已经是她的第二个了,上边那一个已经四岁了,是个女孩儿,叫“香港”,怀里这个呢,叫“澳门”,是个男孩儿,这样的名字,简直就像是在开玩笑,这是孩子的爸爸给起的,说反正也是小名,大了就不叫了,这也是乡下人的浪漫。但说实在的,她和他丈夫严格说已不是乡下人了,他们的见识早已开阔了。她的丈夫说要是再生,下一个就叫他妈的“华盛顿”!她的丈夫有时候亦会和她开玩笑,来回摸着她的肚子说你这地方真是太了不起,既放得下香港又放得下澳门!不过话说回来功劳还在于他,他才是总设计师和建造者,把香港和澳门一下子就设计并建造在她的肚子里了。澳门现在也已经一岁半了。她既要出来做事,上边那一个香港就留给了婆婆,婆婆原来的想法是把这个小的留下,怎么说都是小小子,在乡下,男孩儿和女孩儿就是不一样。男孩儿是金,女孩儿最多只能是个银。为了这,婆婆在心里还很不高兴。

火车轰轰的开着,一夜就这样过去,剪发头的老婆婆和中年妇女说了一会儿话,声音很低但很清亮,说到后来都忽然静下来。朦胧中,车停了又开,开了又停。这一夜,是不停地有人上车下车,是,每到一站,那老婆婆必要朝下张望,一切好像对她都很新鲜,又像是有什么事在等着她。天亮后,老婆婆和中年妇女的这个车厢又都坐满了人,是,忽然从下面拥上来一大帮民工,背着扛着,许多的蛇皮袋,里面不用说是行李,被子或褥子,内衣或外衣,帽子或鞋,鼓鼓囊囊的,还有工具,电钻或电锯,也都塞在蛇皮袋子里。还有一种味道,也随之而来,是什么味道,说不清,一开始是浑浊的,并且一阵一阵地加强着,随后又是泥土的,清鲜的,一点一点浮起来。车上的人们这才明白,外边或许是下了雨。中年妇女问了一声:“大不大?”有一个民工停了那边的说话,掉过脸,对这边说:“不大,这还算雨?庄稼都快完了!”他们说着话,忽然有乘警出现了,居然是,女乘警,她大声说车厢里不许抽烟,要抽就到过道上去抽!东西也不要乱放,要放就放到行李架上去!民工们也都知道火车上的过道在什么地方,就都拥到那地方继续去抽他们的烟,还说着话,都毫无睡意,这时候,已经是临晨四点多了,再有一小会儿,天就要大亮了。有两个面孔红扑扑的小民工坐在那里挤在一起,小声笑着说,“这地方难道就不是车厢吗?是不是就可以不买票?”这话被正往另一个车厢里走的女乘警听到了,她回过头来,对那两个小民工说:“再说,再说把你们赶到车下边去。”停顿一下,又说一声:“小心别夹了你那脚!”两个小民工忙站起来。下边的车轮“轰隆轰隆”一路响过去,车猛地颠箥了一下,又复归于平静,又颠了一下,又复归平静。

那老婆婆和她的孙子,在女乘警出现的时候好像是睡了一下,女乘警一走,老婆婆和小孩儿就又醒了过来。小孩儿要去厕所,老婆婆紧跟着,一起去了。老婆婆和她的孙子从那边回来,中年妇女也想去一下。

“把咱孩子给我,你去。”老婆婆对中年妇女说。

中年妇女顿了一下,还是决定带着澳门一起去。

“把咱孩子给我。”老婆婆又说。

中年妇女还是和她的澳门一起去了,她不好意思让小孩儿把尿洒在车厢的地上,“也许还要拉屎呢。”

老婆婆像是不放心,也跟了去,她在厕所外边等着,一边和旁边的人说话。厕所那边就是洗脸的地方,“哗哗哗哗”着,有人在洗,有人在漱嘴,“咕噜、咕噜、——卟”“咕噜、咕噜、卟——”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,拿着洗漱用具,等着,这时又过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的,推了推厕所门,等在了那里。